偶见一封私信,金庸谈文章,字字恳切,字字周到,长者之风,尊者之风就是如此吧。
年轻时候喜欢读书,从未想过会写作。早期文章学《雅舍小品》,后来读王力、汪曾祺、孙犁,觉得气息不壮,却大有所得。废名天真烂漫,自说自话、一意孤行。郁达夫率真,有名士风度。他们都影响过我。
有朋友问,你是哪路文章?自我感觉,稍微有些婉约,从来不曾豪放,旷达从容、透明欢喜多一点吧。文学艺术上不可能硬要模仿谁,气息是否投合似乎是先天注定的。一个人的文章三五句读下来,投缘的,彼此文气贯通。心迹不通的先贤,从来远远敬仰,只会拜服,味道隔着,没办法逾越一步。
(资料图片)
前人的气息不想学也不能学,但态度要学。鲁迅先生当年回答《北斗》杂志关于文学的提问,有两点深以为然:写完后至少看两遍,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,句,段删去,毫不可惜。不生造除自己之外,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。
我作文章宗旨是,情节要短,情怀要长,拘泥于事实,还要狠狠删削,笔调像文史随笔,又得收一收。工笔写一脉山岚,不如水墨写意淡淡点染,过程很奇妙很有趣,也很长学识。
金庸喜欢改文章,一套三十六本的武侠小说,几次修订,时间跨度近半个世纪,有读者颇有微词,老先生从来文责自负。偶见一封私信,金庸谈文章,字字恳切,字字周到,长者之风,尊者之风就是如此吧——
尊稿内容很好,但写得太过草率,使我每天花很多时间来修改,颇以为苦。《明报》的编辑不肯改这样的稿子,只有我亲自动手。
兹将错字、别字列单奉上。不是恶意挑剔,而是诚恳地希望你在今后来稿中有所改善,也即是节省我的力气。
香港是一个做事必须十分认真的社会,很难有快捷方式可走。多一分努力,多一分收获。
任何小错误都能损害自己的前途。做文化工作,写一个错字都不大好的。虽然,任何人(包括我自己)都不能说绝对不会写错字。
稿件写得越清楚,就越是节省排字工人、校对、编辑、总编辑的时间与劳力,印出来时错误的可能性越小。
句子不要太长,读者不喜欢太欧化的文章。
所以不客气地跟你说这些,目标是希望和你长期合作,希望编辑可以直接发你的稿,不必经由我自己来修改。
对于一个字如有怀疑,最好的办法是勤查字典。你用墨笔涂去不要的句子,这是负责的表示。我欣赏这种工作负责的作风。
排过的稿退回,希望你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修改的用意。将来有了重大改善之后,就不退回了。
写作二十年,常常有人询问作文章技巧之类。作文的妙诀其实是没有的,或许聪明人有,反正我没有。我的文章是要修改的,常常一气呵成,此后推敲十几次甚至几十次。有些文章一团元气,可以稍微改一下,做一些字句的调整。有些文章不改二三十遍,心里不安宁,看上去一气呵成,其实大费心思。
对于自己的文章,没有修改十遍是耻辱,改到字字心安是本分。
我的文章心得有两条:
一、多读书,越多越好。
二、多修改,文章写成,改几遍,放几天再改,放几月再改,甚至放几年再改。
文章的事情切不可急,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心急更作不出好文章。《战争与和平》修改了九次,巴尔扎克写东西要改上十几次,钱锺书自称文改公。我愿亦步亦趋。
有聪明人说,不如把读书的时间用来写作;也有聪明人说,有那闲工夫修修改改,不如再写一篇新文章。聪明怎么做都对,可惜我不够聪明。(胡竹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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